「薩騎馬」與「薩騎牛」
記得六、七歲時,我隨父母從大城市搬遷到一個依山傍水的小城鎮生活。那裡環境清靜、民風淳樸。由於父親是醫生、母親是護士,收入高,人緣也好。常有樵夫和漁家把鮮果與活魚送賣到家門前,讓我們精挑細選,價錢也便宜。有時母親不想要又不好推托,只好說還未發工資,但他們說不介意,下次一起算。
河畔有茶樓,假日,父母常帶我們去飲茶。我記得最愛吃的是叉燒包和薩騎馬,尤其是薩騎馬,香甜爽脆,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。那時我臉上肥嘟嘟的,母親就給我起了個別名叫「雲吞」。大家都說我有個幸福的童年。
到一九五八年,因有海外關係,屬醫務高幹的父親下放到幹部農場去「改造」,很久才能回家一次,人也變得又黑又瘦。母親也因而病倒,家境自此一落千丈,十七虛齡的大姐也只有輟學到醫院做勤雜,以幫助家計。那時,大陸已進入大飢荒年代,人間悲劇一幕幕地發生,在醫院裡,常有「男人變女人,女人變男人」的慘狀,那是指男人因水腫大了肚子,女人因嚴重貧瘦,子宮也下垂了出來。那期間,每人每月配油四両,是糠油:偶爾有肉配給,但要絶早去排隊,遲到就沒有賣了。墟場上曾有過叉燒包賣,但後來發現是用死人肉做的。
曾經有過一段「看餅的日子」。那時餓了,便到茶樓櫃枱上看餅,那裡的叉燒包和薩騎馬早已消失,換成形形式式的雜糧饅頭,還有摻雜著米糠或稻草做的「高級餅」。有些要六角錢一個,相當於大姐一天的工資,所以每次都只能啜著口水,依依不捨地離開。白天看多了,晚上做夢也是父親帶我去茶樓,但吃了半天都吃不飽,醒來更餓,便哭著對媽媽說:「媽,我要吃叉燒包,我要吃薩騎馬。」媽摟著我說:「仔仔乖,現在買不到叉燒,家裡也沒有油……。」不知從甚麼時候起,媽媽已不叫我「雲吞」,其實我瘦得更像「麵條」。哭著哭著便停了,因為媽媽的淚水也滴在我臉上,「孩子」,媽說道:「媽想辦法給你做薩騎馬…….。」
過了些時候,在香港的舅父寄來了幾磅花生油,雖然打稅很重,媽還是拿了回來,並在我生日那天,真的做起了薩騎馬。沒有麵粉,便用番薯粉代替,加水搓成粉糰,並壓平切成小薄片,然後用油炸脆,撈起後把油徹底瀝乾,再把「古巴糖」和成糖漿,淋在上面,便成了我盼望已久的「薩騎馬」了。
糖漿尚未瀝乾,我便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,那味道簡直比茶樓的要好上一百倍。但吃著吃著,便感到這東西的顔色和味道與茶樓的薩騎馬不一樣,便對媽媽說:「媽媽,這不是薩騎馬嘛,是甚麼東西啊﹖」媽見我吃得開心,便說道:「這不是薩騎馬,是媽做給你的生日禮物,叫’
薩騎牛’。」當時母子倆笑成一團,難得高興了半天。
不久,由於貧病交加,母親不幸去世了。失去母愛的日子,就像寒冬中沒有了太陽,童年的往事不堪回首,只有母親做的「薩騎牛」還留給我一些甜蜜、温暖的回憶。長大後,直至來到美國,我卻沒有去重做一次「薩騎牛」,因為我知道,「薩騎牛」,並不會比「薩騎馬」更好吃,一個人的感受會隨著環境改變而改變。人的一生中會吃過無數的食物,但能像島嶼一樣存在腦海中的恐怕不多。食物也許和事物一樣,如人們常說的:「往事只能回味」。但我更覺得,我們應該對那個只能用「薩騎牛」,代替「薩騎馬」的年代,有著更深刻的認識和反思。
我永遠懷念慈母
做的「薩騎牛」。
文刊《世界日報》副刊
|